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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出自於:http://blog.pixnet.net/glenna9305/post/19641996









跑馬燈上五點二十的電車一如往常再次誤點了。火車站裡擠滿了眼神倦怠的高中生,身穿單色襯衫黑摺裙卡其褲,手拿厚重的各科課本讀誦著,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五,外宿生群聚返家的尖峰時段。終於,銀底藍線的車廂呼嘯入站,人潮將我湧上車,沒有任何車環或欄杆予以憑藉,我在亮晃晃的封閉裡如水草般隨波搖擺,在滿室的浮躁不安裡幾近窒息,褪去了整齊劃一的保護色,我竟忽然有種不再分屬於任何派別隊伍的焦慮。

曾經我和其他人一樣,是多麼渴望能永遠脫下這身標記,彷彿這樣就能甩脫掉伴隨而來的紀律與規範。每次段考後的下午,我們一群同學總是急著換上便服,朝聖般走入那條擁塞的街道,沒有了校服,我們好像才終於可以用自己的姿態去呼吸,用自在的步伐去行走。但是那頭乖乖剪成一刀齊的短髮還是背叛了我們,那一點點的叛逆在別人眼裡只是青春期無力的小小反撲,這一個短短的午後遁逃彷彿情節裡的小小脫軌,結局依然在卷尾等待,一條鋪好的路途等著我們去經過去完成。

最近總是不斷想起禁錮在制服裡的那段時光,像是在做一個長長的夢,醒來全身是汗,每個角落都有疲憊堆積著,我並不想回去,因為知道自己沒有勇氣也沒有自信可以重頭來過,卻也不想遺忘,那一本本日記裡堆疊出的過去。

而夢境總是迴繞著走廊,我們兩兩一對,一次次走過不曾改變的走道風景,好像生活就只是無止盡的繞圈圈,時間被鐘聲分割成只有四十五/十分兩種步調,在課室以外我們所擁有的不過是這麼一條可供幻想談天的路途,終點指向那每個人都喜歡的天台,每當下課鐘一打就聚集著一群無所事事的國中生,女孩靠著紅磚牆聊天嘻笑,男孩打打鬧鬧像長不大的孩子,而每個人的背影看來如此相像,如果忽然一場風暴降臨,將這瞬間冰封一如遠古的標本,是否有人可以看出每個隱藏在制式樣貌下的靈魂,感受那節奏不一的激動與渴望?

許多在課堂上不被允許的話題,都在此得到出口和勇氣,我們交頭接耳著那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、甚至是生活圈子裡的蜚短流長,繁複的勾心鬥角和惱人的成績排名就留在教室裡面,在看得見蔚藍的走廊上,彷彿未來也跟著明亮了起來。有時候我們就只是並肩站在後走廊,交換語言也無法傳遞的默契,用指尖刻劃浮雲的形狀,感受風吹過裸露的肌膚帶來一陣涼意,舉起雙手遮掩太陽毒辣的目光,摘下窗台前的花草看看裡面有沒有關於未來的預言。

每道迴廊的盡頭,好像都藏著一段欲言又止的故事,我們是已然走向結局的角色,後面還有更多前仆後繼的青澀等待寫下序曲。



2.

十六歲的迴廊是另一種光景,我總是在午睡乍醒時分,一個人走在靜悄無人的廊道上,恍惚中覺得現在的生活只是一場夢,隨時都可能在下一個轉角或下一堂課鐘響前結束,我會轉進熟悉的教室遇見纏繞在回憶的那群人,換下這身顯眼的綠制服加入他們。這種不真實感滲入每個片段縫隙裡,自卑感蜇伏在體內不曾消散過,我曾經短暫擁有過的自信已被青春期的齟齬給磨之殆盡,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盡的自我懷疑和拒絕否定。

和教室隔著一個走廊的編輯社辦,是文字與紙頁砌成的避風港,供我們幾屆來來去去的舟子在此停泊復又被時空急流給沖散。每天一到中午,我們就相繼拎著各式便當吃食來到這裡,從剛剛歷史課上的存在主義聊到下週上映的王家衛電影,在餵飽饑餓的同時填補靈魂的空洞。我們各自繾綣於某個舒適的角落,將自己埋入一疊錯落零散的鉛字,試圖從混亂中拼貼出每篇文章的原貌,將它們編入一本本厚重的刊物裡。我們相互交換最私密的書單,閱讀彼此最粗淺的創作,在詩節的韻律和小說的情節裡撫平現實的粗礪。我記得那個大家都仰慕的學姐,總是用各色的HI-TEC-C牌原子筆,在社團共用的日誌裡細細記下生活的瑣碎,她流暢的字跡將那些年的慘白陽光和陰霾雨季佈滿頁面,直到那些字串符號消失以後,我才明白原來那幾年中最好的時刻就寫在這些不再想起的小事裡。

在回憶崩解以前,學校將我們曾經共有過的堡壘先行粉碎。那個下午我們掙扎著將一落落累積至今的校刊,搬到一個沒有書架的新社辦,更多書只能在整理過後淪落到回收處,本來的文化綠洲變成雜亂的倉庫。後來我們都不再回去了,那裡已沒有熟悉與溫馨的氛圍飄散。

失去了供我逃離現實的編城以後,高三生活枯竭成一片荒原,我將文學的夢鎖進書櫃深處,逼迫自己只用課本的語言思考應對,每天只記下加油的語錄和趕路的辛酸。在惡夢驚醒的午夜,腦海翻騰著文字卻找不到適切的型式現身,情緒旁生出相互交錯的巷弄,將粉飾太平的生活切割成一座迷宮,出口近在眼前我卻丟失了打開門的鑰匙。直到我坐進高三教室裡那個唯一能看到風景的位子。窗子的高度正好,微微一轉頭就能將一整排綠意盎然的行道樹盡收眼底。羽狀的複葉體態輕盈,像是風一大就能鼓起翅膀飛入天際;漫生的枝椏橫越整個路面上空,在豔陽時節稀疏的篩過幾束光,灑一地的流金。每每遇到上課煩悶的時候,我會想像窗外是一片深邃的林海,推開玻璃我就能感覺到陣陣襲來的清新,恍惚之間會聽到幾聲鳥鳴,在樹林裡殷殷的召我喚我,癡想自己應該是屬於那片野性的。梅雨季來臨的時候更好,空氣裡溽暑盡散,雨滴輕快的在葉尖跳一曲華爾滋或小步舞曲,全是隨興所至;細雨斜織成一片霧氣迷濛,罩一片溫柔的帷幕於大地。那年夏天,我選擇跨越那扇囚禁的窗口,讓白日夢帶我飛向看不見所有壓力和勉強的高度,找到「往藍天的出口。」



3.

從迴廊到窗口,我的青春彷彿一本倉皇的逃亡日記,路線迂迴、腳步慌亂,我在每個防空洞間流浪,躲過一陣陣情感的炮雨,活過每一次成長的陣痛。陳綺貞在悠悠地唱著,when I’m after 17,我們終是漸漸走過用孩子氣保護自己的年齡,到達那個必須自己做決定的門檻前,儘管猶豫仍是被逼迫著跨越成年的界線。直到現在,我還在摸索著,該用什麼樣的姿態面對十七歲以後的人生,因為在脫下制服以後,我們都只能赤裸裸的走入社會,讓所有迎面襲來的挫敗在身上畫下一道道看不見的傷口血痕。

但我知道,在我身後,永遠會有一個地方,盛接我所有脆弱與失落,讓我可以更義無反顧的走入這個華美有時、殘暴有時的世界,用每個瘡疤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。



ps.第一屆交大外文系文學獎,散文第一名作品。

至今我始終無法完全丟棄的,就是這段禁錮的時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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